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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半岛璞
1
比起一栋五百平的花园洋房,一只32升的电烤箱更容易让一个女人觉得她的美好生活梦伸手可及。
只需要下一个小小的决心,这个月少买一只皮包。她暂时忘了趁三十岁以前要处心积虑地找一个有房有车的男人。就这个晚上,用白糖、低筋面粉和黄油,就能让自己觉得生活像温度旋钮一样尽在掌握。窗户推开,外面一定是巴黎左岸那样层层叠叠的天空。
在一间昏暗逼仄的老厨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失意女人也能烤出沁人心脾的百利甜巧克力马芬。坐在床头一口口吃完,也许,也许明天,生活就变得更有希望了。
2
三朵已经结婚了,房子和车子也算随丈夫一起有了,另外还生了个流鼻涕的四岁小闺女。在这个靠近北六环的普通小区里,自然缺乏美剧里宽阔的草坪和洁白的洋房。
但只要是主妇,偶尔都难免绝望。
幸好在哪里都可以买到经济实用的烤箱。
只要原料一致,分量准确,全世界的玛德琳的味道都是相似的。刘三朵轻轻咬了一口刚出炉的蛋糕,觉得自己已经攀到人生最高的枝梢了。
作为一个外地女人,没有优越的家境与出众的相貌,能在北京找到一个有房有车有户口的男人结了婚,婚后也不用出门工作,托丈夫的关系在家接一点平面设计的工作,她已经在人生海海里安全上岸。如果还有什么烦恼或不满足,只能是安逸的生活容易滋生更多非分的欲望。
人一旦摆脱了生存恐惧,想要的总归就多起来了。
刘三朵坐在马桶上,拼命想象自己人到四十还没结婚,租一间破旧的卧室,白天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里领一份微薄的薪水,下了班则和成千上万人挤在臭烘烘的地铁里。她按下了冲水阀,把这样一种已不可能的光景随大小便一起冲进了城市的下水道。
她打开卫生间的门,欣慰地缩回柔软的沙发。等到四点半,她就去幼儿园接米米回家。
接上米米,为她擦干净鼻涕,她们在小区外花贩的三轮车前逗留了一阵。
百合十元一支,蓝色的勿忘我十五一束,还有玫红色的康乃馨,一副平凡无害的样子。
刘三朵抬头突然看见了嘉人,她正在对面一盆盆多肉植物之间挑挑拣拣。
“你怎么跑这边来了?”刘三朵牵上米米,绕三轮车一圈,走到嘉人身边。
嘉人掸掸衣角,又捏了捏米米的脸盘,“有个供货商住这边的。刚看完货,正准备去坐地铁。”
“去我家吃了晚饭再回去,我中午刚好烤了好多玛德琳。”
等老公大于回来的时候,嘉人正被三朵送到门口,手里还提着三朵现烤的苹果派。
“不再多坐会儿啦?”大于客气寒暄两句,也就这么送客了。
大于不喜欢吃这些西点,夜宵是三朵给他另做的老干妈拌面。
他脱了上衣,吃完依然满头是汗。
“对了,我们楼下新搬来那个,是我朋友,姓姜。”大于说。
“没注意过。”刘三朵埋头洗打蛋器和黄油盆。
“三十多了,还没结婚,你要有认识的合适姑娘,给他介绍几个,他催过我几回了。”大于说得漫不经心。
“你看上嘉人了?”刘三朵转过身。
下次嘉人再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一瓶不好不坏的红酒。
刘三朵终于有机会在一场小具规模的家宴上充分展现一个女主人的姿态。
前菜是用当季水果蔬菜搭配奶酪做的各款Tartine,主菜里一只皆大欢喜的迷迭香柠檬烤鸡是少不了的,为照顾大于的口味,一人再配了一碗鸡汤虾肉小馄饨当汤品。甜品是嗲得不得了的草莓奶油蛋糕,没办法,这是女人与小孩永远的爱。
但宾主尽欢恐怕是谈不上了,每个人最后都在埋头吃饭。显然程嘉人没看上姜伯约。
阳台上,刘三朵静静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米米已经睡了,大于在洗澡。
厨房里还有一大堆盘子碗等着她洗。
程嘉人心气儿还是这么高,她年纪其实比姜伯约还大,20出头的时候固然百媚千娇过,现在一笑,眼角的鱼尾纹明显极了。
刘三朵把烟头摁进花盆,回到厨房,姜伯约竟然没走,盘子被他洗得快有一半。
“怎么能让你洗?快放下快放下。”三朵抢过洗碗巾。
3
这场媒没做成,三朵倒觉得没什么可惜。
后来上下楼与姜伯约遇见了,他还能替她拎一只西瓜或几瓶牛奶。心血来潮烤出来的大批饼干和蛋糕,也终于有了个受欣赏的去处。
生活呈一条温柔的上升曲线。直到程嘉人又在楼道里出现。
“俩人出去吃过好几次饭了吧。”大于漠不关心地回答,眼盯着电视里曼联和曼城的比赛,“这傻逼,传,快传啊!”
刘三朵没说话。米米的鼻涕又淌下来了,她抽了一张纸巾去给她擦。
“她不是你朋友吗?你俩没交流过?”大于突然又说。
程嘉人是三朵以前在报社里的同事,都是美编,程嘉人明显受欢迎些,因为她更好看。但嘉人渐渐比三朵老得快。三朵之前就怀疑过程嘉人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改过的,但不会再有人知道她真的几岁了。
程嘉人现在自然也不在报社里工作,与人合开了一家淘宝店卖化妆品,真假掺半,收入不详。
这些,姜伯约都知道吗?
程嘉人频繁来这个小区报道,但一般径直就去了姜家。
刘三朵听见楼下的开关门声,手里捧起一盘蔓越莓司康。门口咳了三声,终于敲开了姜伯约家的门。
程嘉人穿了一套里头火爆外头正常的两件式睡衣,看见是刘三朵来了,也没恼,从雪白的床上跳下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柔软的裙袂撩着她光滑的腿。
姜伯约去厨房里泡茶。程嘉人陪三朵到阳台上去抽支烟。
“那天也没见你对他有意思啊。”三朵显得淡然。
“他妈是个舞蹈家。”程嘉人答。
“你又不嫁给他妈。”她翻了个白眼。
程嘉人就笑了。
“刚开始觉得他长得一般吧,也就个子高点儿。后来处了处,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唉,现在特想过家庭生活。”程嘉人一副憧憬未来的样子,目光收回来后就落在了刘三朵身上,“像你一样。”
刘三朵笑了起来。
昨天大于才告诉她,姜伯约家起码有三套房。但不包括现在住的这套,住这里只为上班方便,而程嘉人最开始知道的肯定只是姜伯约住的房子是租的。
茶端过来,姜伯约首先递了一杯给刘三朵,程嘉人嚷着她的红茶里要加牛奶。姜伯约又转身去拿,她显然在这里已有了女主人的姿态。
司康饼吃得七七八八了,刘三朵才站起来,“我得去接米米了。”
姜伯约把她送到了门口,“盘子我回头洗了再给你送上去。”
她把姜伯约终于留给了程嘉人。
外面突然就下起了雨。
4
后来程嘉人常来姜伯约家留宿。
姜伯约在墙上安了投影,夜里,两人常偎在一起看电影。后来刘三朵又下楼送了几次吃的,进来就瞥见滑铁卢桥上的费雯丽。
这两人都不会做饭,叫的外卖又太难吃,而刘三朵家却丰盛过余。
慢慢地,程嘉人同刘三朵越发亲密起来,周末有空了就上楼跟三朵学烤蛋糕和焗饭。
程嘉人竟有了愁容。“他一直没提什么时候结婚。”
屋子里是烤箱发出的滴答声。
“别急啊,这还没处几个月吧。”三朵不动声色地宽慰,但她觉得自己心里竟发出冷笑。
“你帮我探探他那边的口气吧,或者让你老公帮着问问,大于跟他不是朋友吗?”程嘉人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曾经的骄傲。
三朵抱起了扯自己裙子的米米。
“行,我们找机会问问看。不过,这种事,女孩子太主动了不好。”
程嘉人似乎也赞成,她搓着手上黏的面粉,点了点头,眼睛不知道看什么地方。
“你,你真喜欢他?”三朵还是没甘心。
“是。哎,都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她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找窗边的沙发坐下,对面是一只别致的五斗橱,是三朵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自己给它重新上了天蓝色的漆。
“我妈还想叫我回南京去。听说给我介绍了一个人,在我们那里当官当得不小,当然,是离过婚的。”她看着窗外的天空黄沙一片。这突如其来的掏心掏肺让三朵有些无所适从。她其实不想再了解程嘉人更多一些。
过了些时日,姜伯约又上楼来还盘子。大于和米米都不在。
天气好些了,刘三朵阳台上的芍药也开了。她已经不舍得把烟头按进花盆里。另外拿了一瓣海边捡的大贝壳当烟缸。
“跟嘉人有计划了吗?”三朵问。
“啊?”姜伯约一副一无所知的表情。
“你和她年纪都不小了呀,考虑结婚没有?”三朵递进。
“但我没想过要结婚啊,”姜伯约看起来很疑惑,“跟她。”
“这个年纪,相亲不就是为了找结婚对象?”三朵有些激动,但她觉得激动也是合理的,毕竟嘉人是她这边的朋友。
“我只想先过好当下,她是个不错的女友,”姜伯约甚至在认真思忖,“做妻子的话,她似乎身上少了点什么。”
“能少什么?”三朵也想知道。
“具体是什么,说不上来,这种东西,有的女人身上有,有的女人身上就没有。”他看了看三朵,“比如你。”
“我怎么?”
“你有。”
后来三朵回忆到这一节,发现这里才是后来一切的开始。
芍药的味道让人醉醺醺的,厨房又传来奶与蜜的气息。香烟缭绕,阳台边上的玻璃大碗里装满了鲜红欲滴的草莓,像一只只渴望接吻的嘴唇。
大碗从6楼的阳台上摔下去了。差点砸中一个买菜回家的人。
5
后来的一天,程嘉人停留在三朵家,直直盯着那只天蓝色的五斗橱。
刘三朵觉得自己说话已找不准该有的声调和气息,“他跟我说的是,他现在还没到想结婚这一步。”
程嘉人一阵冷笑。
“他是不是觉得他有房有户口,在婚恋市场上,就有了莫大的制高点了?”
三朵打了个颤,像遇见了一阵忽然的风。
程嘉人原来一直都是清醒的,她没有被爱情迷住心窍。
“说实话,我现在挣的也不少。我早就不用在一个男人身上找物质依靠了。这一次,我一直以为自己这一次终于对了……”她哭了。
她哭起来的时候,脸突然变得晶莹剔透,像18岁。
她怎么还是美的?她真让人心折。
刘三朵感到一阵酸楚,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谁。
楼下终于有了一次巨大的争吵。
刘三朵伏在阳台上,听见下面传来盘子和碗碎掉的声音。
无所谓,他们反正也不生火做饭。
大于回来了,进门时还往下望了几眼。
“在吵架?”他明知故问。
“去劝劝吗?”他打开水龙头,把洗手液泵头使劲往下按了按。
“吃饭吧,我做了番茄牛尾汤。”她去给米米搬儿童椅。
“那个橱子怎么变成蓝色了?”大于朝窗边一指,有些惊奇。
过了好一会,刘三朵才接话,“都好几个月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从电饭锅里盛出米饭,发现米还是米,水还是水。
她忘记按煮饭键了。
6
程嘉人渐渐就不来了。
三朵却和姜伯约出去看过好几次画展和音乐剧。当然,也不止这些。
秋风瑟瑟的一日,三朵急匆匆送米米去上英语班。到小区门口,竟看见了程嘉人,她刚从出租车里下来,裹一件灰色风衣,比原来瘦了一些,两只眼睛显得更大了。
“来啦?”三朵寒暄。
送米米进班里后,二人又走回了小区。
“去伯约家坐坐吧。”她提议。
“他家里有人吗?”三朵问。
“我还有钥匙嘛。”程嘉人笑了笑。
走到单元楼下,程嘉人掏出一只极小的锁匙。她站定,把钥匙在手里晃了晃,打开的竟是墙上的奶箱。
她从里面捻出一只天蓝色的纸条。
“天冷了,牛奶热一热再喝噢。”
又拿出一条。
“我做了蔓越莓饼干,挂你家门把手上了。”
三朵有一些慌张。
程嘉人继续念:“我家的月季又开了,长了好多花苞,改天剪几支送你家去。”
楼里进出的人,匆匆从两个女人之间侧身而过。
外面的风有些大,刘三朵后悔今天穿的是半裙了。不知道米米今天会不会在班里哭呢,家里的橄榄油好像快没有了。
她不知道眼下该如何度过二人之间的一分一秒。思想先抛弃了她,拼命追索这些脱离了此时此刻的事情。
“如果你这么喜欢他,当初为什么要把他介绍给我呢?”程嘉人把那些小纸条都拂出了奶箱,纸条飘飘洒洒掉在了地上。
“而且还以如此十六岁的方式?”程嘉人在笑她。
“如果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偏偏要挑今天?”刘三朵觉得有点冷,她真希望程嘉人身上的那件风衣是她的。
“你以为我今天是来找你的吗?别逗了。”程嘉人点了根烟,偏头吸了两口。她抖了抖手腕,将烟递给刘三朵。
“我是过来拆我的投影仪的,买的时候花了我三万多呢,给我来搭把手。”
程嘉人站在凳子上,仰头卸投影支架的螺丝。
“别再缠着他了,他跟我都抱怨过你几回了,别的倒是没什么,反正我也不是他女友了,但要是让你老公知道了,总归是不好吧?”她低头看向她。
原来她们对事情的了解,根本没有在同一个频道。
“是吗?”刘三朵不知突然哪里来了莫大的勇气,也许是她身上有而程嘉人没有的那点东西,让她觉得她已经战胜了她。
程嘉人不应该再自欺欺人了。
“我都跟他睡过了。”刘三朵说。
除了天花板支架上三万块的投影机,姜伯约家里的一切都未能幸免于难。
两个青春期早已逝去的女人,在一个狂风大作的下午拼命撕扯着对方的衣裳。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几乎拂到了天花板上。
刘三朵徒劳地掷着手中的花瓶,她后悔了,她在看见那些纸条的时候就后悔了。
她不该去战胜程嘉人的。
楼上的一切也许就此要离她远去了。
姜伯约和她一起度过的这个夏天,像那只摔下阳台的玻璃大碗一样,终于流出了草莓味的鲜血。
他固然是一个在女人间互布疑阵的浪荡子,但她记得他给过她的所有阳光灿烂的吻。
如果只是对一个在婚后就对自己一无是处的丈夫失望,她应该去找一个水管工或者快递小哥发泄的,就像外国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但她偏偏挑选了一个最危险的角色,她甚至要怀疑这是不是大于一手促成的。
这个光明的夏天终于结束了。
下水道里的一切都将漫溢上来。
她明明在人生早早时就读过那些骗人的爱情小说了,后来的生活也将她打磨得俯首帖耳,为什么,为什么最后竟又输给了这不实惠的罗曼蒂克呢?
但每个人都将看不到刘三朵心里的这些后悔和纯粹。
大家都将感叹他竟为了丈夫的一个朋友而离了婚。丈夫明明什么都有,而那个男人家里早破了产,三套房都抵押在银行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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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刊于2015年4月30日《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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