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中受邀担任香港岭南大学驻校作家,近日做了一场演讲,谈国语和方言的关系,在香港当前本土主义兴起的时候,可谓应景。
华文与中文,华语与国语、普通话,这几种概念海内外中国人长期有不同提法,都是约定俗成,怎么说大家都明白,也未必要定于一尊,各取所需可也,最要紧你说的时候别人明白你在说什么。
但陈冠中在这个时节谈这个问题,应不是无的放矢,实际情况是,香港“九七回归”后一路颠踬,再加近年本土思潮的兴起,国语与方言正在争夺生存空间。政府意欲推行“普教中”(用普通话教中文),在香港普及普通话,部分市民却反对“普教中”,目的在捍卫粤语。
虽然这个话题在陈冠中的演讲中点到即止,但他的意思很清楚,便是捍卫粤语与学习国语并非势不两立,要不要学习国语,端看各人的生活和工作需要。
语言与文字都是沟通工具,国语和方言各有优势和弱点,很难说谁凌驾谁,什么时候用什么语言,只看具体环境下的需要。一个香港师奶到街市买菜,要不要用国语沟通?但商人到内地谈生意,碰上北方行家,你坚持用粤语表达,“鸡同鸭讲”,生意谈不成,那就只能怪自己了。
陈冠中的《裸命》出版时,我们开了一个新书发布会,当时也有用粤语或普通话发言的问题,我们决定用普通话,理由是希望发布会的视频放上网,可以让更多华人读者看到。另外现场也有一些来自内地的新闻界朋友,他们听不懂粤语,而相信大多数出席的香港文化界朋友和读者都能听懂普通话——那完全是实际效果的考虑。
还有一次,前香港城市大学校长张信刚先生在书展演讲,谈他出版的新书《大中东行纪》,事前我发觉来了不少内地读者,建议他用普通话发言。张校长在开始前先征求在座读者的意见,结果赞成用普通话的读者占大多数,张校长也从善如流。内地读者听不懂粤语,迢迢来参与文化盛事,香港人稍微迁就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做一次演讲,当然希望听众都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要故意与听众过不去,也等于与自己过不去。
年前黄碧云与钟晓阳同时在书展前出书,黄碧云的《微喜重行》写一个兄妹乱伦的故事,钟晓阳更是相隔十年再有新作问世,书展时她们一起做一个对谈,主持人是长期研究两位作家的中大教授黄念欣。事前我也有提议用普通话,因为两位作家有不少粉丝在内地,后来因忙其他事,没有再商量,结果她们还是用粤语。我不知道现场的内地读者多不多,事后我问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女孩,她是特地从苏州来的,花了两程机票和酒店的钱,来听一场莫名其妙的演讲,我也不禁替她难受。
某些场合说国语效果好,某些场合说粤语效果好,各取所需就是了,本来不涉什么大原则,何必为此争吵?据说关于“普教中”,也有调查显示,普通话教学对提高写作能力并没有特别帮助,此议看来也已按下不表了。
香港浸会大学主办的“红楼梦奖”,上一届得主是黄碧云,得奖作品是她的长篇《烈佬传》。《烈佬传》描写流落在湾仔街头的吸毒者、毒贩和妓女等底层社会人物,在香港靓丽豪华的景观背后,那些不见天日的阴暗肮脏的另类生活。整部小说用地道的粤语方言写作,夹杂市井俚语、黑社会片语,污糟邋遢,粗口满天飞。黄碧云经过长时间采访,录取亲历者口述,再加以虚构提炼,因为太逼真生动,读来令人有窒息之感。初选时有评判认为“红楼梦奖”不应该颁给这样的作品,因为地道香港文字其他地区的读者看不明白。最后进入决选阶段的七部长篇中,还是《烈佬传》跑了出来,决选评委中也有好几位不熟悉粤语的评论家和作家,证明他们也都不排斥以方言写作的长篇小说。
《烈佬传》写的是社会底层人物,小说中夹杂方言,具有更鲜明强烈的地方风味,更贴近生活,更生动妙趣,这是符合各种规范的“书面语”(陈冠中说法)没办法达到的效果。《烈佬传》如果用规范中文来写,读者就无法亲炙那种阴暗动物一样脓血流溢的人生,在毒海里没顶、不能自拔的悲惨世界,只会变成一种不痛不痒、不尴不尬的转述,隔靴搔痒,雾里看花,那就不是黄碧云了。
一般来说,官方语言都正经规范,有严格的语法,但因为规范,难免比较死板;相反的,方言却以生动抵死取胜,都是生活化的口语,长期累积的各种歇后语、俏皮话令人会心微笑。更重要的是,方言是与生俱来的,有亲情和乡情的温度,说方言不只是表达内心想法,也是对一种生活方式和草根文化的认同。唐诗名句“乡音未改鬓毛衰”,是说鬓毛衰了,乡音尚未改,乡音跟了你一辈子,是你生命最深最深的一部分。
关于国语与方言争夺空间的问题,不止是香港有,在上海和广东,都有一些捍卫方言的声音。我认为那不是本土主义的问题,而是任何官方的语言,其营养都来自各种方言,只有民间生活的活泼生气,才是语言生命力的源头活水。没有方言源源不绝地提供一些新词汇、新句法,规范的中文将慢慢僵死,到最后我们说话和写文章,都像读文件一样正规而呆板,人人正襟危坐,个个语言无味,那时我们的生活也要闷出鸟来。
我在香港生活三十多年,初到贵境因不懂粤语而出尽洋相,现在粤语应算流利,但仍带有点外来腔,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办法熟练掌握粤语方言中那种随手拈来的俗语、歇后语,有时难免有表达上不能尽意的遗憾。陈冠中演讲后我问他写作时是用粤语还是用普通话构思,他说是用普通话。我说了三十多年粤语,至今写文章时脑子里出现的词汇和句法也还是普通话。
香港纯文学作家中,用粤语写作的很少,西西、也斯、董启章等,都用规范的中文,黄碧云也只有《烈女传》和《烈佬传》用较多方言。最精采的方言小说是已故作家三苏,他的《经纪拉日记》,用方言描述六十年代香港市井风情,人物个个栩栩如生,生活场面活灵活现,对白“生鬼”得吃人不吐骨头。我以为,三苏是运用粤语写作的顶峰,而他留下来的作品,重塑民间生活文化的缤纷场景,让后来者从中体认香港本土生活的底蕴。
国语和方言都只是工具,方言可表述本土意识,国语也可表述本土意识;反过来,你要宣扬爱国情操,用国语可以,用方言也可以。语言可用来承载思想,但语言本身并不是思想,反对某种思想是可以的,反对某种语言就有点奇怪。就等于脚是用来走路的,你认错了路只能怪脑袋,不能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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