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哀思（二）

happyandre

(二)

奶奶虽然生于燕郊三河，但是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嫁到北京，并且三河离北京也就几十公里，口音与文化方面与北京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所以奶奶确实是一位车头车尾的老北京人。从小与奶奶生活在一起，日日耳濡目染，奶奶身上所流淌的老北京的血液完全融汇在我的血管里。我如今对北京文化痴迷的研究，对京城旧事如数家珍，对北京文化的这种发自肺腑的热爱，奶奶可谓居功至伟。奶奶虽然撒手人寰，但是她的影响却深深根植于我的骨髓之中，永远不可磨灭了。

奶奶虽然没有念过书，也识不多几个字，只有这样，才能将至真至纯的老北京民间文化发挥到极致。我最喜欢搬个马扎，坐在奶奶身旁听奶奶讲过去的事情，奶奶也乐于将她年轻时候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北京城在近百年来风云变幻，奶奶正是这些云诡波谲的历史事件的见证人。奶奶曾经神秘的从抽屉中拿出一个纸包，上边印着“良民证”三个字，然后慢慢的说“这是那时候日本给我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街坊说城外头打仗了。第二天早上日本车‘哗哗’的就进城了，车里头全是日本人。老百姓吓得气儿都不敢出。没几天就有人敲门，估摸是汉奸，让我们办良民证去。老百姓谁不敢办，不办真杀你！”奶奶总是绘声绘色的讲起日伪时期的往事，从一个普通民众的角度勾勒出当年那段屈辱无奈的历史，不过奶奶也客观的称赞当年日伪时期良好地治安状况，与教科书的教导还是有些差异的。不论是北平光复，还是共军入城，奶奶都在欢迎的队伍中，然后什么三反五反，大炼钢铁，“自然灾害”，文革批斗，奶奶都从一个底层百姓的角度串联起整个事件，奶奶总是对尼克松访华之事津津乐道“我们都组织去天安门游行，我还看着江青了呢。喝，那个女的，挺着胸脯，带着眼镜，穿一身儿黑，一看就霸道。后来果然给打倒了。我一眼看就不是好东西！”我总是缠着奶奶多讲些往事，奶奶这辈子见证的历史，比干涩的充满谎言的历史书要活泼生动的多。

奶奶没有什么文化，讲不出什么成语文言，诗词歌赋，所说的都是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官派方言，很多话现在几乎都听不到了。记得上大学时，同寝室的好友王金龙来家做客，与奶奶攀谈起来，奶奶就说“你什时候儿家走啊？现在外边儿下大雨呢，没事儿别出去瞎霸持去了。弄个落汤鸡，叫田野头喽走，你后与儿跟着。瞧着脚底些，内天我眼瞅一人儿下大雨没瞅准，身子一摘歪，来个老太太钻被窝儿，摔个仰八叉。我给你学莫一把伞去。多穿点儿，明天别着凉，要biang er 明儿个鼻子又囔囔的。”听得王金龙一头雾水。就算不是根正苗红的北京人，奶奶所操的老北京话也不一定能听得懂吧，比如“挨巴儿”“坐立”等词汇，要是不联系语境，我也基本上不能明白了。有的老北京人不习惯单独发韵母，必须要借助“N”这个声母来促成发音。比如“安定门”，奶奶必须要发成“喃定门”，“鹅”要发成“呢”（二音），这些特有的亲切的叫法，只可惜将来再也听不到了。真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给奶奶录像录音，如今空屋绝响，似余音犹在。

与奶奶交谈，三两句话就是一句顺口溜，听起来浅显易懂，并且是生动形象，很多都是书本上难寻的。几年前的夏天，日头很毒，奶奶用蒲扇指着太阳说道“早上如骑牛，中午辣如油，晚上骑葫芦头。”我听后完全不知所云，问奶奶何意，奶奶就说“你看早起来太阳，半天也升不上天，就跟骑牛似的。中午太阳热辣辣，好似下了油锅。晚上呢，太阳说没就没，好像骑着葫芦屁股，出溜一下就看不见了。”一句话逗得我前仰后合。当时真后悔，没有将奶奶所有的歌谣口诀都记下来，这些都是民间文学的瑰宝，也属于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吧，这些已经在老北京消失殆尽，奶奶的去世，无疑也是这种民间文学的损失。

奶奶是评书迷，更或者说，是单田芳老师的粉丝。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奶奶每天中午1点钟，必然守候在收音机前聆听是单老师那沙哑的嗓音。什么《童林传》《百年风云》《张作霖》，我都能如数家珍。胡同里的老太太受奶奶影响，都积极收听，奶奶有事无事还要与老太太们交流心得“那个大侠客下雪天树林子里走道没脚印，你厉害！”从小的耳濡目染，培养出我对传统的北京曲艺文化这种情有独钟的感情。京剧，相声，评书，说唱，大鼓，我都如数家珍。如果没有奶奶自小的评书教育，我也许也会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只知摇头晃脑哼鸣流行音乐吧。我对传统京城的这一份情怀，奶奶功不可没。

奶奶虽然作古，但是奶奶的影响依然存在。我尽管远在澳洲，但是心灵永远和北京城息息相通。不管身在何方，我都会惦念着奶奶，铭记着奶奶教会的歌谣，做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北京人。

————12.7.25于澳洲清雅山庄